人之相识,贵在相知——吴觉农、陈宣昭与胡浩川先生的一段往事

发布时间:2016-05-21 12:11:43 来源:中华茶人  编辑:吴宁(吴觉农孙女) 
 人之相识,贵在相知

——吴觉农、陈宣昭与胡浩川先生的一段往事

吴宁(吴觉农孙女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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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觉农(左一)、胡浩川(右二)在祁门茶叶改良场

 

我第一次听到胡浩川先生的名字大概是在1970年的春天。

 

有一天,我陪奶奶去王府井买丝线。我正漫不经心地随奶奶在路上走,奶奶突然停下来,对我说:“ 我们走过了。”然后不由分说,拉着我急急地转进了旁边的一个小胡同。“走过了吗?去买丝线,我们从来走的是同一条路。”我疑惑地转头去看。只见一位头戴蓝帽子、身着蓝制服的老人弯着腰,慢慢地从胡同口走过。回到家里,我听奶奶对爷爷说:“今天在路上好像看到了胡浩川,我和小宁就拐进另一个胡同。”爷爷说:“是他吗?”奶奶说:“不晓得,像是。”爷爷叹了口气,再没说什么。

 

“谁是胡浩川?”我因为对奶奶他们那一代的事情感兴趣,加上奶奶在街上的奇怪行为,所以耳朵伸得特别长。

 

胡浩川

奶奶说:“爷爷几十年前的好朋友,后来不往来了。” “什么时候的好朋友,为什么不往来了呢?”我央求她讲给我听。

 

爷爷和浩川先生是1921年在日本静冈学茶时认识的。那一年奶奶也正在日本学蚕桑。有一天爷爷来东京看她,浩川先生也一起来了。初次见面,奶奶说,浩川先生是一个质朴诚恳的人,一口安徽官话,声音不高,总是正襟危坐的,有点拘谨,与爷爷的热情浪漫恰成鲜明的对比。当时,很多中国官费来到日本的学生一开始都不习惯日本的粗茶淡饭,浩川先生却很喜欢,他欣赏日本人一滴茶、一片菜都不浪费的简单。浩川先生年纪比爷爷还大一岁,奶奶称呼他浩川兄。

 

奶奶对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在1923年9月1日东京大地震之后,爷爷那时已经回国了。地震后,东京发生了大火灾,日本浪人借口外族人放的火,残杀朝鲜人和中国人。奶奶和她的室友王竞白为了躲避浪人都穿上了和服,打扮成日本人。有一天她正在街上走,忽然听到有人在街对面叫她的名字,原来是浩川先生和另一位中国人。朋友在大难不死之后相见,分外高兴,浩川先生对奶奶说她穿着日本衣裙差点都没认出来。匆忙中他递给奶奶一小包鱼干和两瓶汽水,就急急地走了,奶奶连问他静冈的情况怎样的机会都没有。奶奶说,地震后的几个星期,所有的人都是靠着政府分发的几个饭团度日的,在这种又饿又渴的状态下,这一小包鱼干和两瓶汽水是奶奶永生难忘的。

 

以后,虽然奶奶爷爷与浩川先生无论在日本还是回到中国后一直都有联系,但他们真正在一起工作却要到1932年冬天,爷爷写信邀请他来上海商检局,和爷爷一起去祁门办茶场。

 

奶奶说,1933年初,浩川先生从家乡来到上海,一个人借住我们家楼上的亭子间,虽然他和爷爷奶奶很熟悉,但他很客气,每次奶奶让他和我们家人一起吃饭,他总是婉言谢绝,偶尔家里做了特殊的菜,奶奶让阿姨为他送上去一盘,他总是下来谢,自己把碗和碟子洗干净。晚上,爷爷常有约出去会朋友,但浩川先生却不喜欢社交,多在家里读书,写文章。那一年,他翻译了日本学者青木正儿研究屈原《九歌》的论文,次年,他的三儿子出生,就起名“九歌”。他每次从皖北探家回来,总是要带一包六安的瓜片茶和特产送给奶奶。他自己喝很浓的绿茶,给奶奶的是瓜片,自己带回来喝的是茶末子。

 

爷爷和胡浩川先生去祁门一去就是一两个月。调查茶业,整顿茶场,建设新茶园。奶奶记得有一天,爷爷与浩川先生一同回来,他们带回的衣服和鞋上沾满了泥浆,鞋底还有爬山时被石头戳的洞。爷爷兴奋地说,他们在祁门的郭口看好了一块山地,可以做试验基地。祁门全境山岭在百分之八十以上,有很多杉林、松林、竹林和苦槠林,从土质和环境来说,种茶都是最理想的。如果郭口能够成功,他们不仅能重振祁红,而且有希望在十几年内把皖南变成中国的静冈。浩川先生微笑着听爷爷讲,只是在最后加了一句“皖南茶的质量一定会远远地超过静冈的”。

 

那年的春天爷爷和浩川先生是在祁门度过的,他们与平里的章家成立了一个合作社收购毛茶精制。合作社没有经费,爷爷就把家里的两千元存款垫上了,祁门茶场的职工又凑了四百。合作社精制好的茶也是通过爷爷在上海卖出的。

 

那一年,平里合作社的祁红精制很成功,因为国际市场茶价下跌,其他祁红茶业都亏本,但爷爷他们的合作社却赚到了百分之十五的纯利润,虽然茶的产量并不是很大。春茶之后,他们回到上海,奶奶专门准备了好酒好菜在一起庆祝。听奶奶说,浩川先生喜欢写诗,那天晚上他也写了两首,表达的是孟子“人之相识,贵在相知”的意思。

 

爷爷和浩川先生,用奶奶的话,有一箩筐的复兴计划:祁门,皖南,皖北,中国。这是他们聊天的主要内容。《祁红复兴计划》是浩川先生执笔的,在平里的油灯下打的草稿,在我家楼上的亭子间里写成的。 1933年的冬天,他们开始酝酿《中国茶业复兴计划》,几个晚上都是在火盆旁讨论到深夜。奶奶有时烧点夜宵,菜肉粥、阳春面或小馄饨。奶奶常听到两个人的说笑,偶尔也听得到两个人的激烈争论。爷爷告诉奶奶,浩川先生很固执,看问题黑白分明,很少有折中的余地,争执起来,爷爷是要让着他的。但他对技术问题的思考很细密,像个工程师,一板一眼,从不马虎。爷爷常说:“我们是最好的合作,他的长处正好补我的短处。”

 

奶奶说,浩川先生话不多,为人谨慎,彬彬有礼,从来不发脾气,爷爷呢,有魄力,思路畅达,新的想法总是源源不断地涌出来,这些想法在与浩川先生的辩论中去粗取精。那一年里,爷爷与胡浩川先生的合作是最多的。由于处事和行文风格的不一样,如今我读他们的著作,依稀可以辨识出他们不同的声音,例如《中国茶业复兴计划》,浩川先生写的部分文字很精细,而我爷爷写的部分则比较口语化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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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53年吴觉农和夫人陈宣昭东裱柏胡同家

从1934年到1949年底,浩川先生在祁门茶场担任场长,除了1941到1943年去重庆复旦大学任教,他在祁门茶场工作了十三年。他在祁门的生活非常清苦,吃住都极简单,有时没有菜,就煮一碟野生水蕨,用葛粉做几个团子。但他一面制茶,一面读书,过得很愉快。

他在复旦大学期间也曾去爷爷办茶叶研究所的武夷山小住。 他写的诗句 “不爱人间富贵花,只采平凡快活茶”,爷爷说在武夷山的朋友当中很流行,表达了那一代茶人的精神境界。


1949年的10月,在爷爷的倡议和主持下,中国茶叶总公司在北京酝酿成立了。奶奶说,爷爷邀请许多老朋友来北京参加中茶,浩川先生是他最先发电报联系的。当他收到浩川先生动身从祁门来北京的消息,高兴得手舞足蹈,让奶奶把东安门的房子整理干净,请浩川先生一家先在我家里住下来。


1950年到1951年的两年里,中茶的事业欣欣向荣,爷爷以为他与浩川先生所写的《中国茶业复兴计划》终于要得以实施了。可是好景不长,到了1951年底, “三反”“五反”运动相继开始,爷爷突然感到中茶公司内的空气大变,所有的党员同志都与他不讲话了,就是浩川和翰周先生也只是在有业务需要时,才很勉强地与爷爷讲几句。 “三反”中,爷爷成了被批判的对象,中茶各部门的负责人都要参加对他的批判。同时在全国各地,他的不少老同事都被降职、批判,还有的被错打成了“大老虎”。以后,虽然罪名都是莫须有的,爷爷还是决定辞掉中茶总经理的职务。这之后他不再多谈中茶的事了,奶奶说,辞掉中茶的工作是爷爷一生中最不情愿的决定,他好多天都不能入睡。


奶奶说,那个年代,在面子上与资产阶级的朋友划清界线是可以理解的,“三反”“五反”后,爷爷好多很要好的共产党的朋友都不太来往了,但多是在外面摆摆样子的。相识相知那么多年,心里总还是朋友,奶奶没有参加过批判会,所以对她来说,与浩川先生之间几十年的友谊真的不存在了是不可想象的。


一晃十一年过去了,浩川先生再没来过我家,奶奶也没有见到过他。1964年初,奶奶从中茶的朋友那里听说浩川先生犯了心脏病,在医院里四十多天才抢救过来的,心里很惦念他。有一天,奶奶在路上走,看到多年不见的浩川先生正向她走来,急忙迎上去,关心地问:“胡先生,你好一些了吗?我们都很担心你……” 浩川,浩川的叫了几十年,现在叫胡先生,奶奶还觉得不自然,怕浩川先生会怪罪她。可是,浩川先生都不朝奶奶看一眼,只是机械地说:“我不认识你,不要来找我……” 说完径直走了过去。奶奶站在那里呆了,不知所措。


奶奶的故事讲完了,她又开始踩动她的缝纫机为我们补衣服,我还能听到她用上海话自言自语:“几十年的好朋友,唉……”她的叹息在缝纫机运转声中消失了。


在那残酷斗争、不讲人性的年代里,不要说多年好友的关系被破坏,很多家庭都会搞得反目为仇,家破人亡。可悲的是,我的奶奶是一个气量很大的人,但她却不能接受与胡浩川先生在街上相遇的这一幕。她因为在家里不工作,不属于任何单位,所以她没有被当时中国的政治运动洗脑,她不能理解几十年的友情能这样轻易地断送了,也许是在日本街头和北京街头相遇的对比太强烈了,曾听她几次与茶界的朋友和家人提起这件事,直到今天,我还记得她讲这件事时的困惑表情和忿忿不平的声音。我想,在奶奶心里,这件事到她走的时候都是一个遗憾。


近几年来,在收集爷爷和他那一代茶人的资料时,我读到了他们回忆胡浩川先生的文章,也去拜访了胡浩川先生的儿子象先老师。我了解到在浩川先生的一生里,除了有对茶的敬业精神之外,更有对中国共产党宗教式的虔诚。


浩川先生1925年就加入共产党。对于他来说,党的事业高于一切,他心甘情愿地作出了许多牺牲:1954年,他响应党的号召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工农子女,主动把自己的小儿子胡象先送到内蒙去落户;1961年,他在困难时期宁愿挨饿,拒绝对高干的各种补助;1962年,他拒绝搬入当时为高干准备的红霞公寓; 1963年,他到各地茶厂去视察,不住旅馆而住在茶厂;1967年,在惨无人道的“文革”批斗中,他在烈日下被红卫兵鞭打,以后又拖着疲惫的病体坐在机关的走廊里写了两年的交待和检查,但他对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的信任却没有丝毫的改变,他不断地对家里人说要正确对待,这些遭遇都是党在考验他们。


浩川先生相信党是永远正确的,是廉洁的,是无私的。为了党的事业,他牺牲了自己家庭和个人的利益,更何况与一个过去的资产阶级的朋友决裂。虽然“三反”“五反”与“文革”相比是小巫见大巫的无情斗争,但那是大讲阶级斗争的开始。我可以想象,在浩川先生的眼里,1953年的吴觉农的确是资产阶级的代表,是资本家:不仅有房子,有财产,而且还开过公司和茶厂。党要他与资产阶级做斗争,他斗了,要他与资产阶级划清界线,他划了,这也许就是他在街上不认识我奶奶的原因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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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中国茶业复兴计划》

图片来源于孔夫子旧书网


又是几十年过去了。幸运的是爷爷和浩川先生合写的《中国茶业复兴计划》为我留下了他们当年同甘共苦的记录,让我分享了他们当年的共同理想,令人欣慰的是我有机会认识浩川先生的家人,象先老师就向他父亲年轻时一样诚恳,我与他重续了爷爷和浩川先生那一代的友情,特别是当他用浩川先生最喜爱的浓浓的红茶招待我的时候,我好像看到了三十年代浩川先生和爷爷奶奶饮酒赋诗时的“人之相识,贵在相知”。


本文原刊《中华茶人》2010年12月,P56-5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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